4章 决裂(1 / 2)
缇雅回想起来了。
回想起与「尸」的战斗──少女们的职责就是不停地逃。
发现为了暗杀有力政治家而现身的尸,利用无线电向克劳斯报告,并在他抵达之前加以监视;如果被发现了就逃跑。可是又不能逃得太彻底。否则尸又会隐匿行踪,虐杀无辜的国民,消去踪影。
虽说不会与其直接交手,却是相当危险的工作。
最先与尸接触的人是缇雅。
她在豪华别墅林立的避暑胜地一隅,用双筒望远镜捕捉到尸的身影。
(……一如老师所预料,他果然来这里了。)
大概是计划对在别墅居留的政治家下手吧。
感到焦躁的同时,欢喜的情绪也涌上心头。那是「是我发现他的」的功名心。
可是,那份心情却在下一刻烟消云散。
──尸转身了。
心脏高声地跳动。
(不可能……我们明明相距超过两百公尺。)
太大意了。克劳斯也能在这个距离下发现对手。缇雅遗忘了这个事实。
尸朝这边冲了过来。和他之间虽然有路树和别墅等障碍物,但却无法为自己争取时间。尸将那些障碍物当成垫脚石般一蹬,加速前进。
──我会被抓住,然后被迫吐露情报。
如此心想的缇雅也开始逃跑。
脑袋里早已牢记住同伴们预先提供的情报。爱尔娜提供了容易崩塌的悬崖和容易倒塌的墙壁的位置,安妮特则告知了事前设下的多个圈套。
可是,尸也是实力坚强的角色。
无论是如爱尔娜所料崩塌的土石,还是安妮特埋设的炸弹,他全都轻而易举地闪开。
「真弱啊。」
缇雅一转眼就被追到走投无路,与尸对峙。
那是一个像死人般瘦骨嶙峋的男人。削瘦的脸上几乎无肉,眼窝像浮雕一样突出。那副不健康的外表令人联想到死亡,使得缇雅不禁颤抖。
她反射性地后退一步。
「居然后退了。」尸嘲笑道。「真没出息。」
缇雅咬住嘴唇。
他说得没错。因为砖头外墙围绕著别墅四周,缇雅从一开始便无处可逃。
「啊啊,真无趣。世上果真没有人能与我对抗,净是一些轻易就能杀死的杂碎。」
他拿著刀子,步步逼近。
现在不是缇雅能够使用特技的状况。爱尔娜和安妮特的特技也不管用。
尽管举著枪,双腿却发起抖,没办法好好瞄准目标。
唯一能够对抗尸的是──
「唔哇,好恶心的脸!」
口出狂言,现身在别墅屋顶上的莫妮卡。她即刻开枪。
尸反射性地跳向一旁,转身面向莫妮卡的方向,但是──
跳弹。
莫妮卡射出的子弹在外墙的砖头上反弹,从后方袭向尸。利用挑衅诱导对方的视线,这是超乎常人的神技。
「……哦,你还挺有一套的嘛。」
子弹仅仅擦过尸的肩膀。不知为何,尸似乎察觉到了跳弹。
让子弹反射袭敌的莫妮卡和闪避攻击的尸,两者皆远远超出缇雅的理解范围。
「真没想到居然会被敌人夸奖。」莫妮卡在屋顶上抚摸后颈。
「我确实认同你的才能──」尸的手里不知何时已握著一把枪。「但是你太天真了。」
尸以超快速度朝莫妮卡连续射击。尸举枪的速度快到看不见,甚至没有做出瞄准的动作。没有任何多余举动、炉火纯青的暗杀术。
「!」
莫妮卡勉强避开,躲在砖造的烟囱里。
「很遗憾,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能够打倒我的只有『燎火』。」
尸以阴郁的语气这么说。
「好空虚啊。我听我徒弟说了,燎火不在这里对吧?听说他现在人在名叫乌维•阿佩尔的政治家家里。我觉得好哀伤,难过到好想死。」
尸一脸遗憾地左右摇头。他似乎对那则假情报深信不疑。
莫妮卡从烟囱探头,脸上带著挑衅的笑容。
「哦,看来葛蕾特干得也挺不错嘛。」
「什么?」
「往上看看吧。」
莫妮卡伸手,指向天空。
就在尸受到吸引,抬头向上时──
「是旁边。」
一道黑影以野兽般的速度强攻而来,猛力踢中尸的脸。
是克劳斯。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上前,给了尸一记完美的飞踢。尸的身体轻飘飘地凌空飞起,撞上砖墙。
「燎火!」尸吐著血,大声吼叫。「我等候多年,终于等到足以成为我竞争对手──」
他在站稳之前便将枪口指向克劳斯,和刚才一样使出神速的连发攻击。子弹在不到两公尺的极近距离下被发射出去。
锵!的尖锐金属声响起。
克劳斯手里拿著刀子,看起来毫发无伤。
「啊……?」
第二记蹴踢直击错愕的尸的侧头部。
尸就此失去意识,翻著白眼,瘫软地倒在地上。
缇雅回想起来了。弹开子弹──说起来,克劳斯的师父基德也曾经用刀子弹开子弹。看来克劳斯也理所当然地学会了。
「……原来只要这样应对就好了啊。」莫妮卡有些不甘心地嘀咕。
克劳斯若无其事地甩手。
「──好极了。你们全都活下来了。」
「你这样秒杀他好吗?」莫妮卡说道。「这家伙刚才絮絮叨叨地说什么『竞争对手』还有『命中注定的对手』之类的。」
「被擅自这么认定,我也是一头雾水。」
他一副不耐烦地俯视尸,似乎无法理解尸所说的话。
安妮特和爱尔娜从别墅的暗处探头,两人融洽地合力将行李箱搬过来。
克劳斯接过行李箱,将尸的身体摺叠后塞进去。
「……你不杀他吗?」
缇雅插口。
任务的内容应该是暗杀。莫非是要将他运走再杀害吗?
「我就告诉你们吧。」
克劳斯粗鲁地关上行李箱。
「像他这种棘手的对手,虽然接获的命令是暗杀,但是最好的做法就是将他活捉。愈优秀的间谍,手中掌握的情报愈是珍贵。我要将他移交给专业团队,对他进行盘问。他会被迫喝下自白剂,有必要时还会遭受拷问。」
「拷问……」
「记清楚了。间谍被捕后的下场,是比死亡还要深沉的黑暗。」
克劳斯的眼神冷若冰霜。那是他平时不会表现出来,身为间谍的严酷。
缇雅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没有希望。不是精神耗弱以致崩溃,就是忍受不了拷问而丧命。如果自愿成为双面间谍,那么还有一丝机会能够存活下来──」
克劳斯低声接著说。
「但是,叛徒会被自己的同胞杀死。」
那一定是警告吧。
要少女们今后在外国活动时「不要被捕」的威胁。
然而缇雅万万没想到,那句话竟会以别种形式应验在自己身上。
◇◇◇
「你们该去把玛蒂达小姐移交给陆军了吧?」
听了莫妮卡的话,掠过缇雅脑海的是克劳斯的教诲。被捕间谍的下场。在前方等待的是无情的折磨。
身体动了起来。
她从莫妮卡手中抢走话筒,拔掉电话线。
「莫妮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在下才想问你呢,你到底明不明白?」
在高级饭店的一间房内,缇雅和莫妮卡互相瞪视。一旁,爱尔娜和安妮特默默地旁观,但是现在无暇顾虑她们。
缇雅揪住莫妮卡的前襟。
「我问你!你想举发玛蒂达小姐是吗?」
莫妮卡的表情泰然自若。
「那当然。她可是偷偷潜入这个国家的间谍,是咱们的敌人耶?」
「她是安妮特的母亲啊!」
「这能够当成赎罪券吗?」
莫妮卡的正确判断好可恨。
没错,加尔迦多帝国正利用间谍,不断侵略这个国家。就连不久前,残忍的刺客「尸」也还在这个国家活动。玛蒂达说不定也是会对这个国家造成威胁的人物,而少女们身上背负著防止此事发生的使命。
可是──
缇雅望向后方,确认安妮特的表情。她似乎也感到惊愕。平时的笑容从脸上消失,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
「反正迟早都得告诉安妮特。」
像是揣测出了缇雅的心思,莫妮卡笑道。
「责怪在下现在让她知情,这未免太不合理了。」
她弯下腰从缇雅手中挣脱,旋即将腿一扫。缇雅甚至来不及防守,就这么跌在地上。
「你冷静一点啦。」莫妮卡整理衣领。「在下只会先找克劳斯先生商量。这不是身为部下应有的举动吗?完全没有理由遭受责难。」
「可是,那么做……」
根本无法让人心安。
就只是把问题推给别人而已。
「意思是,假使老师下令,你就要举发玛蒂达小姐吗?」
「应该吧。咱们不必采取任何行动,只要告诉陆军她在哪里就好。」
「母亲会遭受拷问,最后还可能会被杀死。你要安妮特接受这种事情吗?」
「是啊,怎么了吗?」
面对莫妮卡一派轻松、不以为意的态度,缇雅的脑袋被几乎沸腾的激情所充斥。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故意惹怒别人?
身而为人,她肯定有某个地方出了问题。
正当缇雅准备在那股冲动下出言反驳,别的说话声传来。
「一定……一定可以的呢!」
是爱尔娜。
她的眉毛扭曲,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老师一定可以想到很棒的解决方法呢。想出姊姊们不用吵架,就能解决问题的点子呢。」
「喔,爱尔娜说得好。」莫妮卡拍手。「就是啊,你说得太棒了。他可是克劳斯先生,一定会做出咱们想不到的完美结论啦。」
「不要信口开河!」
缇雅忍不住怒吼。
爱尔娜吓得肩膀一颤。
「你们两个其实很清楚吧?知道这话根本毫无根据。」
如果要论可能性,那么当然是有。
克劳斯会找出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论。这是多么轻松的未来啊。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呢?
缇雅回想起克劳斯俯视尸的冷酷眼神。
当然,缇雅也很清楚他有爱护同伴的一面。但是身为间谍,无情盘问抓到的间谍才是正确的行为。
是让玛蒂达活著,还是杀死她──无从得知克劳斯会作何判断。
「灯火」至今从未面临过如此细腻的问题。无法推测他的结论会是什么。
不能随便仰赖克劳斯。
「那不然,你要怎么做?装作没看见吗?」
莫妮卡揶揄笑道。
「那样也好啦。反正照这个情况来看,就算不管她,陆军应该迟早也会将她逮捕。」
「!」
一如莫妮卡所言,街上有无数陆军在严密监视著。
被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管是对外情报室还是陆军,对待间谍的方式想必都一样。玛蒂达会在受到拷问后,遭到杀害。
「在你又说出天真的妄言之前,在下先警告你。」
莫妮卡说。
「你如果援助玛蒂达,就等于是背叛祖国。也就是背叛『灯火』。」
「……!」
「不过嘛,最应该询问意见的人不是你。」
将视线从支支吾吾的缇雅身上移开,莫妮卡望向沉默的少女。
「安妮特,你应该明白吧?」
被点名的安妮特面无表情地呆站著。
「本小姐……」
她的嘴唇动了。
「本小姐…………」
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却迟迟没有接下去。
实在是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莫妮卡逼迫她做出残酷的决定──质问她是否有拋弃母亲的觉悟。
「够了。」缇雅站在她前面。「我承认你说得都对。可是,那完全就是暴力。一般人才刚得知那样的事实,有办法马上说出『嗯,说得也是』这种话吗?」
「那好吧,在下就看在安妮特的份上,宽限你一天。」
莫妮卡一脸没趣地叹气,开始准备外出。
大概是打算四处奔走,收集情报吧。她不是那种会因为顾虑他人,而识相地离开现场的人。
「不过,明天晚上在下会和你联络。那是最后期限。」
少女们早就预定隔天晚上要回到据点。一如她所言,那是最后期限。
「缇雅、安妮特,请你们务必做出身为间谍的正确选择。」
莫妮卡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中,带著彷佛抚过颈根的冰凉感。
「毕竟虽说是叛徒,但要收拾掉同伴还是让人很难受的。」
那是初次从同伴身上感受到的──杀气。
◇◇◇
莫妮卡离开后,缇雅在房里重重叹息。她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垂头丧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错。
她一直竭尽所能。会让安妮特和母亲见面,不仅是为了本人的幸福著想,也是为了「灯火」好。她怀著身为间谍的尊严,尽己所能地守护崇拜对象所深爱的国家。
然而这样的我是叛徒?这简直太荒谬了。
(为什么莫妮卡老是比我占上风啊……)
不,这份烦躁感是嫉妒。
是丑陋的迁怒。可是,缇雅仍情不自禁这么觉得。
为何比起为了团队尽心尽力的我,个性无拘无束的她更能灵巧地活著呢?
缇雅甩开杂念,喃喃地说。
「……………………安妮特。」
语气疲惫得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
「莫妮卡说的也是事实,这是你的问题。你要找老师商量也可以,不过,到时你有可能会再也见不到玛蒂达小姐。你想要怎么做?」
安妮特的幸福必须由她自己决定。
这个想法至今依旧没有改变。
「本小姐……」
安妮特开口,整个人变得不像平常那么有精神。
「……想要再见玛蒂达小姐一面。」
听了她的回答,缇雅又对自己的判断重拾信心。
如果她是回答「不知道!」或「怎样都好!」,缇雅就会感到很灰心。
──某种东西正在安妮特的心中萌芽。
与玛蒂达的重逢并非不走运。
「嗯。那么明天早上,我们就再去见她一面吧。」
缇雅轻抚安妮特的头发,投以温柔的微笑。
心情总算开始平静下来了。
她对在房间一隅发抖的爱尔娜致歉:「抱歉刚才吼了你。」
「缇雅姊姊……」
可是,她之所以害怕似乎另有原因。
恐怕是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眸预见了未来吧。
「假如安妮特说想要救母亲,到时该怎么办……?」
缇雅噤口不语,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
玛蒂达住宿的地方评价似乎不太好。
根据调查,柜台不会确认外国旅客的护照,也不会追究居留原因。只要入住前先付清住宿费,之后便不会多加干涉,感觉是可疑人士会选择入住的旅社。待在这种地方,被陆军查明下落想必也是迟早的事情。
莫妮卡一定是见到旅馆的地址后,察觉到玛蒂达的秘密吧。
缇雅打电话给旅馆,约玛蒂达一早在海边见面。整齐铺上石板的美丽散步道上,除了慢跑的人之外,几乎无人通行。
缇雅和安妮特比约定时间提前许多出门,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港口。
「本小姐在港口看见好多军人!」
安妮特以一如往常的纯真笑容这么报告。睡了一晚,她似乎已恢复精神了。
「看来港口果然也被封锁了……」
以追捕一名间谍来说,实在是好大的阵仗。
玛蒂达大概是具有威胁性的间谍吧。又或者,只是军人的士气太振奋了?
想著想著,玛蒂达来了。
「啊!缇雅小姐早安。」
「…………嗯?」
玛蒂达客气地打招呼的瞬间,安妮特露出疑惑的表情。
才心想她是怎么了,就见到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嘟哝。
「本小姐肚子饿了!待会儿想去面包店!」
好像只是肚子饿了而已。缇雅二人接受了她的提议。
安妮特领头走在海边的步道上,缇雅二人则跟在后方不远处。
「缇雅小姐,你们今天就要回学校了对吧?」
玛蒂达问道。
「我女儿就麻烦你照顾了。等我把工作处理好之后会再去拜访你们。」
她态度和蔼地低头致意。
她所说的工作究竟是什么呢?
尽管感到害怕,还是不能就此退缩。缇雅握紧拳头,鼓舞自己。
没有时间拐弯抹角地反覆提问了。
「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不,我不再使用敬语了,接下来请让我以对等的立场和你说话。」
缇雅定睛看著玛蒂达。
「我朋友找到了你的护照,但是上面的名字不是玛蒂达。」
「──咦?」
「告诉我,你该不会是别国的间谍吧?」
玛蒂达的脸色发白。看来是被说中了。
之后,她赫然回神,左右张望。
「你放心,我没打算通报。」缇雅将「至少现在还没有」的真心话吞了回去。
「只不过,我想知道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军人全聚集在车站和港口沿岸,位于中间的海边散步道上没有半个军人。
缇雅是为了让双方可以放心交谈,才特地选择在这里见面。
「告诉我,玛蒂达小姐。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才想问缇雅小姐你们是什么人呢。」
「不要打马虎眼,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就如同你所猜测的。」
她像是放弃似的叹了一声。
「我是加尔迦多帝国的间谍。因为没办法在女儿面前使用假名,才会说出我的本名玛蒂达。四年前,我和女儿分离的事情也是真的。」
据她所言,她原本是帝国的技师。可是丈夫早一步去世后,她顿失抚养女儿的收入,于是便自愿成为间谍当作副业。她被别国的机械制造商雇用,负责运送资金给正潜伏于他国的间谍。
「比起单独行动,和女儿一起比较不会被周遭其他人起疑。但是,我完全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在外国遇上铁路事故……」
「原来你带安妮特到职场是那个缘故啊。」
「是的。后来,我以为女儿已经丧命,整个人变得有气无力,就这么随波逐流地继续当间谍……我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失败吧。」
玛蒂达自嘲地笑著说。
「沦落到工作用具被人偷走,又在惊慌失措之际被陆军包围的这种下场。」
尽管彼此是敌人的立场,还是觉得这样的遭遇太倒楣了。
「那个,但是,缇雅小姐,请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
「我的确是说了谎没错,可是和这孩子重逢时,我真的觉得这简直就是奇迹。想要带回女儿的心情也是千真万确。」
「……真的吗?你所爱的女儿,会不会和现在眼前的安妮特是不同人呢?」
缇雅故意不怀好意地问。
「她失去了记忆,况且你们也分离了四年之久。」
「不,这和过了多少时间无关。」
玛蒂达泛起微笑。
「──这孩子没有变。即使性格稍有不同,即使没有了记忆,但她依旧是我的女儿。」
玛蒂达以温柔的目光,望向走在前方的安妮特。
安妮特可能也听见她的话了,只见她的头动了一下。
玛蒂达发出轻笑。
「我答应你,等我回到本国,一定会辞去间谍的工作,和女儿一起安稳地过日子──再也不分开。」
缇雅摩擦指尖,想为内心的情感寻找出口。
这是件幸福的事。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事情才对。失去记忆又出身不明的安妮特,即将接受来自母亲的爱。内心会骚动不安,大概是因为玛蒂达是帝国的间谍吧──
唯有一件事情想要确认。
「可是话说回来,你有办法顺利回国吗?」
「这……」
玛蒂达像是要吐出肺部所有空气般,大大地叹了口气。
「……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一个间谍怎么会说这种话啦……」
「我只是负责送货的车手,是连人都没杀过的菜鸟……虽然向本国请求救援好几次了,却始终被无视……看样子,我大概已经被拋弃了。」
她的喃喃声中满是绝望和空虚。
「说实话,我已经没有时间再拖下去了。我打算明天就要放手一搏。因为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陆军找到。」
玛蒂达握紧拳头。
「但是,如果有和这孩子一起生活的未来在前方等著,我就能努力下去。」
「…………这样啊。」
缇雅有气无力地回答。
缇雅宣称自己没有食欲,没有跟著进去面包店,而是独自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休息,远远望著那对母女融洽地挑选面包。
缇雅发现自己的双腿抖个不停。
是恐惧。害怕自己即将犯下的过错。
(要是玛蒂达小姐是坏人就好了……这种想法实在太差劲了……)
一筹莫展。这样下去,玛蒂达会遭到拷问,然后被杀死。
那么,假使我对玛蒂达伸出援手──
(这么一来,我就会以叛徒的身分……被莫妮卡杀死。)
──同伴之间的分歧是团队的关键。
克劳斯是这么说的。不,他也许是拿「红炉」的话来现学现卖吧。
(这句话根本就是谎言……价值观不同的人在一起,分明就只会让团队瓦解。)
那位红发间谍究竟是抱著何种想法,说出这番话呢?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红炉小姐……)
缇雅再次让思绪驰骋。
怀想自己所崇拜的对象,也就是带领克劳斯的「火焰」的老大──
◇◇◇
那名少女是某报社老板的千金。
那是一家自工业革命时代起,至今繁荣超过百年的大型企业。在迪恩共和国是历史第二悠久的企业,主要受到保守派的知识阶级支持。战后,该报社批判追求彻底改革以巩固势力的左翼派,成为促成踊跃议论的一项助力。
所以,少女才会在十一岁时遭到绑架。
报纸是能够和收音机比美的大型媒体,因此少女的双亲握有足以改变世间舆论的信赖度。而这充分构成了外国间谍对少女下手的理由。
于是,少女品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遭到绑架的少女被监禁了超过两星期,受到好比被关进笼内的动物般的对待。她的衣物被剥掉,只穿著单薄的内衣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房间内充满著臭味,因为她平时只能用角落的水桶来排泄。就连起初见到少女的肢体,露出下流笑容、负责喂食的男人,近来也对她投以厌恶的目光,一天只提供一次面包和水给她。大概是两周没洗澡的身体,看起来骯脏无比的关系吧。
──好想死。
对从小受尽宠爱的少女而言,这样的痛苦教人难以忍受。
房间外面传来陌生的语言。自己好像是被绑架到国外了。完全无法奢望自己国家的警察和军人会来救自己,因为这里已经超出祖国的权力范围。
──一切都完了。
就在她连眼泪也流乾时,忽然从房外感应到某人的视线。交谈声传来。对方好像是少年和女性,但是声音很模糊。不过听得清楚又如何呢?反正我都要死了。少女绝望地闭上眼。
随后,爆炸声响起。那是彷佛要从根部颠覆整个世界的暴力声响。
少女错愕不已。
没多久,门被打开了,门口站著一名红发女性。长发摇曳,再加上那鲜明强烈的发色,简直就像一团火焰。那是一名年龄不详的美女。
「────!」
令少女惊愕的不只是那名女性的出现,还有发生在她身后的惨状。
十个男人惨死的尸体。
监禁少女的男人们颜面皆遭到粉碎,看得出来是受到压倒性的武力蹂躏。疑似领导人的男人头上还插著一根铁条。
『你就是──小妹妹?』
红发女性这么对少女问道。
尽管站在凄惨的现场,她的身上却没有溅到一滴血,自然也就让人不感到害怕。
少女微微点头。
『很好。我的同伴现在正闯入敌人的隐密据点,相信背后一定有策划这起绑架的幕后黑手。在查明真相之前,我要把你藏起来。』
沉默。
『你没办法说话吗?』
点头。
『这样啊。是绑架造成的冲击吗?』
点头。
『什么都好,你在脑中想一个句子。』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你脸上是这么写的。没错吧?』
──咦?
『幸好我有类似的经验。几年前,我的同伴捡了一个不会读书写字,也不会与人对话的少年回来。刚认识时,我都是看他的表情和他沟通的。』
──是这样啊。
『不过也因为太宠他了,结果害那孩子到现在还是不善与人对话就是了。』
好奇妙的女性。居然能让人明明身处极限状态,却自然而然地不再紧张。
『…………』
红发女性一脸讶异地注视著少女。
『我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才擅长解读别人的表情,不过你好像也有某种特殊的能力?』
──你果然看得出来。
──我只要与人互相注视,就能稍微解读对方的心。
『哦,你很厉害呢。』
──但是我几乎不会使用,因为别人会觉得我很可怕。
『既然如此,你要不要试著读读看我的心?』
──可以吗?
『因为我很好奇你会看到什么嘛。』
红发女性蹲在少女面前,和她视线相对。少女的身体明明骯脏不堪,她却丝毫不觉得嫌恶。
互相注视三秒后,感到错愕的人是少女。
──你有一颗非常美丽的心。
『是吗?真开心。』
少女感应到的,是替人们著想、极其单纯的野心。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有办法找到这里?
红发女性面露浅浅的微笑。
『我是间谍。只要是为了保护你,我什么都做得到。』
这便是后来得到缇雅这个名字的少女,与「红炉」之间的相遇。
少女被移送到安全的房子,和那名女性共处了约莫十天。
她好像有好几名同伴,可是不知为何都没有出现在少女面前。由于可以从房间外听到吵架声,所以应该有好几个人才对,但是那些人全都不会来探视缇雅,照顾缇雅的工作都是由红发女性负责。
只要少女觉得无聊,女性便会来探望,并且说间谍的事情给她听。
即便是机密情报,她也照样毫不隐瞒地说出来。像是影子战争、名为「火焰」的组织、挑战过的任务,还有三年前加入的沉默少年成长得有多快速等等。
缇雅提出的问题她也都会一一回答。尽管缇雅完全不说话,红发女性也能够理解问题的内容。
──你为什么要当间谍呢?
红发女性用手掩口,苦思一会后答道。
『大概是为了让战争进入到下一个层级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不,战争是不会结束的。纷争不会从人类史上消失,因为斗争是生物的宿命。不过呢,以人类来说,斗争的形式是可以改变的。』
──改变?
『规则会改变。战争就某方面而言,就像是一场依循著某种规则进行的游戏。而人类史便是在反覆地修改规则中形成:产生领土的概念,产生国境;出现主权国家,出现条约,然后又出现国际法。人类便是在那个架构中,反覆地进行斗争。』
──感觉好像运动一样。
『这么轻易地做出总结,对战争的牺牲者很失礼呢。不过,你说得倒也没错。人类因为疲于斗争,于是决定采取新的规则。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接著上演的是间谍之间的战争。但是,总有一天当人类彼此争斗到了最后,这场战争也终将改变形式。』
红发女性舔了舔嘴唇。
『反而当间谍停止争斗时,世界又会回到杀戮和虐杀的时代。』
──如果停止争斗,世界大战又会再度掀起?
『而我的职责就是阻止那种事情发生。』
──好厉害。你拯救了世界。
『嗯。其实啊,我本来不是想当间谍,而是想当英雄喔。』
──英雄?
『间谍能够救的就只有自己国家的国民,可是英雄能够救更多人,不是吗?』
听了她充满自豪的口吻,回过神时,缇雅已脱口喃喃地说。
震动自己的声带,说出──『我也想变得……像你一样。』
『哎呀,你的声音恢复了?』
红发女性眯起双眼。
『你该不会模仿了我的语气吧?』
──因为感觉模仿你的语气就能够恢复声音。
──而且这么一来,我就能接近你了……?
『…………』
她大概会以为自己在开玩笑,对自己发火吧。
但是,红发女性却深深地颔首,轻抚缇雅的头。
『如果是你,你一定能够超越我。』她的双唇间吐出这番话。『既然如此,虽然能教得不多,就让我来亲自指导你吧。』
少女沉醉在从她手掌传来的暖意中。
◇◇◇
回忆起过去那段时光,缇雅自然而然地泛起微笑。
(虽然现在想想,她那个人也不是只有温柔,感觉还有些激进就是了……)
即使现在长大了,缇雅仍无法完全理解她的想法。她强调争斗,而且尽管深爱著人类,有时却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可是,在她内心根源的,却又是想要拯救更多人的野心。她究竟是如何面对那份矛盾的呢?
每当怀念她时,缇雅心中总是满怀憧憬。
那副为了理想,背负庞大责任勇往直前的模样,令人向往──
光凭善良和漂亮话无法改变世界。她有著自己所缺乏的勇气。
「缇雅大姊!」
当缇雅还沉浸在回忆里,安妮特冷不防出现在眼前。
她好像已经和玛蒂达结束对话了。可以见到玛蒂达在远处,朝著缇雅挥手离去的身影。亲子时间已经结束。
「这是本小姐给你的奖品!」
安妮特将某样东西塞进缇雅口中。
好像是巧克力丹麦面包。应该是她从面包店外带出来的。
「本小姐很感谢大姊,所以赏你这个作为奖励!」
因为搞不好会窒息,缇雅勉强将丹麦面包吞下肚。
「谢谢……这么说来,你们聊得很愉快喽。」
「都是托大姊的福!」
安妮特喜孜孜地坐在缇雅身旁,目光依旧追逐著玛蒂达愈来愈小的背影。
「吶,安妮特。」
「嗯?」
「其实,我也曾经和父母分开过一段时间。虽然只有四星期啦。」
当然,和安妮特的情况相比,那实在算不上什么悲剧。「灯火」里,遭遇比缇雅更不幸的少女大有人在。
可是,那份孤独的恐惧感至今仍刺痛著她的心。
就好比解放她的英雄的光芒,仍留存在心中一般。
「那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那件事没必要特地说给安妮特听。那样感觉像在强迫她似的。
安妮特的问题,和自己的过去无关。
「那么,请你回答我。」
缇雅握住安妮特的手。
「你想怎么做?你是想救玛蒂达小姐?还是──」
大马路上传来怒吼声。
视线前方,上演著紧急车辆和警官呼啸而过的景象。
(……事件?难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好慌张的。
这座城市里经常发生凶案。
「……!」
安妮特瞪大双眼。
察觉她为何露出那副惊愕的表情,缇雅安慰道。
「安妮特,你放心。」一边温柔地摩娑她的手。「玛蒂达小姐的旅馆在另一个方向。」
「…………」
「你很担心她对吧?我觉得这样很好。」
缇雅从她的沉默,领悟出她心中的答案。她大概无法弃玛蒂达于不顾吧。
缇雅抚摸安妮特的头,一边说。
「你只要依你所想的去做就好。」
「大姊──」
她一时语塞。
「你为什么要为了本小姐这么做呢?」
好几个答案掠过脑海。
自己的行动也让莫妮卡感到无法置信。
因为是同伴?因为心怀憧憬?还是因为想遵从一般的社会观念?
不,光凭那些像是经过粉饰的漂亮言词,已经无法说明自己的情绪了。
「因为看著你,我就有一种『想要那么做』的念头。」
这份心情,是从自己的内心根源涌现,绝对无法别开目光不去正视。
「尽管提出你的任性要求吧,我会接受的。」
安妮特大口吸气。
「本小姐想要救母亲!」
听了她嘶喊般的回答,缇雅深深点头。
「嗯,接下来我来想办法。」
安妮特做出了重大的决定。做出了对十四岁少女来说,难以承担的残酷抉择。
所以,接下来是自己的工作。
打破这一筹莫展的恶梦吧。像理想中的英雄一样,拯救自己的同伴吧。
◇◇◇
林立的大型饭店群底下,聚集著众多的餐饮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