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日记(1 / 2)
『妈妈打扫房间。
妈妈煮晚餐。
妈妈很了不起,每天都做很多家事。』
第一次仰望名为哥哥──这个生物的场面,我记得很清楚。在那之前,我总是低头看著地面,不知道该怎么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那个人互动。我知道爸爸是什么,也知道妈妈是什么,可是我不懂「哥哥──」到底是什么。
就算听说他比我早出生,我还是意会不过来,因为比我早出生的人太多太多了。而且他们大多长得比我高、比我大。别说比我早出生的人了,就连和我同年,和我上同一间幼稚园的小孩,也都长得比我高大。
另一方面,哥哥──也以他最大的努力,尽可能地不让我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我想,我们两人应该都不知道所谓的兄妹是什么吧。说不定直到长大成人为止,我们都无法理解兄妹的意义。
这样的我,第一次向哥哥──求救,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时暑假即将结束,但是与我面面相觑的,是几乎空白的绘图日记。正确地说,是除了前三天之外一片空白的日记。就如同开头的那几行,一开始我是真的有在写相当于暑假作业的绘图日记的,不过很快地,我就没有事情可以写了。尽管我烦恼不已,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被时间远远扔在后头的我,如今只能面对这份几乎没写的作业,品尝著欲哭无泪的无助滋味。
没有任何值得记录在日记里的行为。因为我每天都过著在家里发呆的生活,就算要写,也想不出可以写的事。必须有所改变才行,我心想。于是,一天又一天的空白页面,就在我思考著该如何改变现状时逐渐堆叠,累积成厚厚的一叠白纸,如今我真的是束手无策了。
怎么办?我把手插在椅子和大腿之间,焦虑地思考著。只要一晃动双腿,好像就会冒出冷汗。光靠我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就是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才会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而且我也没有能够帮忙的朋友。告诉爸爸妈妈的话,就会被他们知道我偷懒没写日记,应该会很生气吧。我陷入无法找他们帮忙的绝望之中。怎么办?同一句话不停地在我脑中旋绕著,我把并拢的腿收到身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开学检查作业时,老师应该会很生气很生气吧?一想到这里,我就非常忧郁。
可是。
就在这时,家中出现另一道脚步声。
我因那道声音而抬头。
有人从外头回来了。与父母的脚步声不同,是轻快的脚步声。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想起一件事。
我有一个哥哥──呢。
原本僵硬的脖子稍微获得纾解,变得不太安定。我在房间里左右张望,有些坐立不安。所谓的哥哥──到底是什么呢?我想起以前看过的绘本内容,讲的是可靠的哥哥──为了弟弟努力的故事。虽然是动物兄弟的故事就是了。所谓的哥哥──是会在危急时出来救我的人吗?
那是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思考过的人际关系。哒哒的脚步声往走廊移动。
如果突然开口向哥哥──求救,他会答应帮忙吗?可是话说回来,就连我都不知道该拿日记怎么办了,如果哥哥问我想要他帮什么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消极的想法接连冒了出来。但是不论那些如小石头般压在我身上的负面想法再多,我也不会继续下沉。因为我早已沉在水底了。为了浮出水面,不管多么不可靠的东西,我也非抓著它,向上爬不可。
既然想不出其他可以拜托的对象,那么──
我拿起与白纸无异的日记本,慢慢前往走廊。见到正经过走廊的哥哥──时,我身体颤抖了一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把他看进眼中。
哥哥──并没有发现我跟在自己身后,我想,他应该压根儿没想过我会找他说话吧。尽管我还在迟疑,但是哥哥──已经走入客厅了,我赶紧身体前倾地追了上去。就连我都觉得自己的步伐很慌乱。
我从外头窥视著客厅,哥哥──坐在电风扇正前方抓著被蚊子叮咬过的腿。侧漏的风吹到我脚踝上,虽然是迎面而来的风,但不知为何,却让我前进的脚步变轻盈了。
我感受著肌肤的颤栗,向前踏出了一步。
哥哥──似乎在我前进时发现有人而回过头,不意外地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那也是当然的。
我刚才也有过这种第一次见到哥哥──般的心情。
向第一次见面的对象求救,连我都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大胆。
因为我就是被逼到如此走投无路。
「帮我……」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向哥哥──说话。
哥哥──(妈妈他们向我介绍这个人时,说他是葛格)并没有无情地把我赶开。我想,应该是因为被我主动攀谈,太过迷惘、动摇的缘故吧。先让我看看再说,哥哥──以这种态度与我相对而坐。坐得这么近,让我发现哥哥的身影很高大。
他的影子罩在我身上,我觉得和爸爸或妈妈的影子有点不一样。
哥哥──接过我递出去的日记本,唰唰地翻了起来。
接著他的脸出现呃啊!的表情。
「暑假作业?」
我轻轻点头。哥哥──似乎也有写过这种作业,「果然啊。」他小声地道。
接著他拉长脖子,像是在找谁一样地朝走廊方向看去。我回头,后面没有任何人。后来我才理解,那是在看爸爸妈妈在不在。哥哥──好像也明白我是没办法找他们求救,所以才会找上他的。
哥哥──像是尽义务似地把剩下的页数也翻完了。每多看到一张空白的页面,哥哥──的眼神就多了几分逃避的神色。全部翻完后,这还真是伤脑筋啊,哥哥彷佛这么说似地搔头。我也觉得很伤脑筋啊。就在我正么想时,发现哥哥──正在看我。
被哥哥──从正面直视,我觉得麻麻痒痒的,有点难为情,又有点想逃开。像是光著脚踩在陌生的草坪上般的感觉。
接著──
「你整个暑假都在干嘛啊?」
呜。被戳到痛处,我泪水忍不住涌了上来。「哎哟喂啊!」哥哥──慌了手脚,电风扇也不关地推著我走向二楼他的房间。
哥哥──让我坐在房间里,「别哭别哭。」他不停地挥手安抚道。看著他的动作,很不可思议的,我的泪水收了回去。不过鼻水还是要滴不滴的,我用力把鼻水吸进鼻子里。
我想,应该是因为接收到了哥哥──拚命想安抚我的想法,所以泪水才会停住的吧。
哥哥──帮我想出了填写天气栏的方法,我立刻开始动手实行。为了不与其他同学的天气栏出现矛盾,我画了很多笑脸在天气栏里。随著空白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填满,我的心情也稍微开朗了一点。这件事让我体悟到,情况确实地有所进展,是多么棒的事情。
我把天气符号全部画完后,再次以求救的眼神看向哥哥──那边。
「唔……唔……」
哥哥──双手交叉在胸前呻吟著。我朝旁边滑开,把位子让给哥哥──来坐。尽管哥哥──一脸觉得麻烦的样子,又不停地叹气,但还是在日记本前坐下。
哥哥──帮我想内容,我把内容写在日记上。为了减少矛盾之出,哥哥──还编造出和我一起玩的日常生活。因为我没有可以一起游玩的朋友。
连续编造好几十天的谎话,应该很辛苦吧。
可是,哥哥──还是没有弃我于不顾,一直陪在我身旁。
我茫然地看著拚命帮我想日记内容的哥哥──的身影。
低头面对地板上的日记本而弓起的背脊,看起有种前所未见的张力……应该说是浮起才对。
很有立体感。
原本平面得有如家中景色的一部分的那个人,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实在人物。
我半张著嘴,不住地凝视著那个人的背影。
所谓的哥哥──就是这样的生物啊?
『我有新的家人。是我的哥哥──。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呢?
哥哥──每次看到我时,就会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可是,哥哥──不会逃走。
哥哥──会一直在我的身边。』
我以一贯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思考著各种事情。
比如,蝉开始叫了。
比如,天气开始变得闷热了。
比如放暑假时会闷闷不乐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吧。
暑假又一次来临。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绘图日记,再次感到困扰。
一想到又要为这份作业感到烦恼,我就觉得忧郁。即使升上了二年级,我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所以当然也没有可以写成日记的新鲜事。尽管我有自知之明,但还是翻著从第一页起就空白的页面叹息起来。但是为了免除后患,只有日期与天气的部分每天都有写上去。
光是这样,我就有种大工告成般的感觉,真不是好现象。
目前只有我一个人在二楼的儿童房里。哥哥──还没回家。
我没有朋友,所以我哪里也不去。而且没人会找我出门。但是哥哥──不一样,他会和朋友在外头玩到很晚才会回家。旁边那张无人的书桌上有许多橡皮擦屑,是哥哥──早上写作业留下的痕迹。哥哥──是个很认真的人。
我从椅子上起身,没来由地清理桌面。把碎屑集中起来,包在面纸里丢进垃圾桶。看著变乾净的桌面,我升起一股满足感。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发现这件事呢?
说不定会以为是妈妈扫地时顺便清掉的吧。
像这种事,应该可以写进日记里吧?我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要写吗?我犹豫著该不该伸手拿起铅笔。
伸手,迷惘,缩回。
坐下。
还是算了,我想。等哥哥──回来再考虑吧。
去年暑假结束后,我住进了哥哥──的房间里。
因为,自从被哥哥──帮忙之后,所谓的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我曾在放学后趁著哥哥──还没回家时悄悄爬上二楼偷看他的房间。明明在同一个家里,但是哥哥──的房间里充满了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接触过的气味。这使我明白,一直以来,我离哥哥──有多遥远。
是因为这样吗?
我走下楼,对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妈妈说道:
「那个,我啊,可以和哥哥──一起住哦。」
很久以前,爸爸妈妈就问过我要不要和哥哥──一起住了,所以当我告诉妈妈自己愿意搬进哥哥──房间时,妈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也许是在想,我和哥哥──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吧。
不过她似乎又马上认为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变好的缘故,所以笑了。
也因此,我觉得自己做出了很好的决定。
我在哥哥──差不多该回家的时间,拿著日记本走到一楼。再这样下去,今年应该也会被绘图日记逼到走投无路吧。虽然我想找哥哥──帮忙,可是难以主动开口。或者该说,因为我觉得很可耻。所以我想假装成被哥哥──偶然发现,让他主动开口问我绘图日记的事。我在走廊上不停徘徊,打算一直这样,直到哥哥──回来为止。
最后,玄关的方向总算传来吵闹声。我有点紧张了起来。我一面提醒自己态度要自然,一面不断地在走廊上绕来绕去。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忍住回头的冲动,继续等待。
接著。
「那边那个妹妹!」
哥哥──的妹妹。也就是我。
我是,妹妹。
除了名字之外,对我的明确指称词。
我愣了一愣,理解那个词汇的意思后,回头。
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而已哦──我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回应哥哥──的叫唤:
「哥哥──什么事──?」
「那是绘图日记对吧?」
哥哥──立刻发现我手上的东西,微微露出警戒的神色。
应该是在想,该不会又要我帮忙了吧?
就是这样。
我把日记本嗖嗖地向前挪移,哥哥──也跟著嗖嗖地向后移动。呣呣,我不高兴地嗖嗖前进,两人持续著嗖嗖、嗖嗖。
「等等,时机还早。」
哥哥──把手掌抵在我面前制止道。虽然他说还早,可是暑假已经开始了。不快点解决的话,之后只会吃到更多苦头,去年我已经得到教训了。我和哥哥──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今年要以向日葵观察日记来凑页数。
既然是哥哥──提议的,我当然就照单全收了。
到目前为止,哥哥──的所有行动都是对的。
所以我想,可以相信哥哥──的意见。
我学著妈妈,撑著阳伞走出家门。哥哥──和我一起躲在伞底下。我很少和哥哥──一起出门,所以觉得有点雀跃。可是目的地是平时天天去的学校,也让我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在假日去学校。
学校花圃里的向日葵以盛开迎接我们的来访。
那里有很多很多可以写进日记里的事。
哥哥──帮忙撑著的阳伞在地面形成的影子形状。
在热呼呼的风里跳舞的向日葵。
怕被蜜蜂叮而躲到旁边去的哥哥──,反应意外地好玩。
我有好多好多想写的事。
在这之前,我的心和注意力从来没有如此跃动过。
所以,和哥哥──一起眺望的向日葵风景,比日记上写的更深深烙印在我心底。
回家后,我在图画栏的下方写上今天的日记。我沙沙沙地用力写字,把这天的日记拿给哥哥──检查。哥哥──接过日记,仔细地阅读起来。
今年的日记没有骗人的地方,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正当我这么想时──
「你写的比以前好呢。」
我瞪大眼睛,很意外哥哥──会这么说。
「是吗?」
「是啊。」
哥哥──露出有点迷惘的表情,一会儿后,朝我伸出手。
拇指轻轻地擦著我的头发和额头。
略带顾虑之意的摸头方法。我的脖子因此有点僵硬。但同时,我觉得围绕在我身边的盛夏暑气被那只手遮断,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的燠热。
我一动也不动地接受了哥哥──的抚摸。
原来如此。
只要我写的好,就能被夸奖。
我深刻地体验到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实。
一直以来,我都和进步或努力之类的动词无缘。
只是无谓地让时间流逝。
可是现在,我第一次知道进步是什么意思。
我发现,进步就像长高,看到的东西、可以看到的东西,都会因进步而改变。
和哥哥──在一起,能让我学到很多事情。
哥哥──是我的兄长,老师,还有──
还有。
所以──
我打算,以后也要写很多很多日记。
我有一起玩的对象了,就是我的哥哥──。只要我对哥哥──说和我一起玩,哥哥──就会陪我玩。我和哥哥──一起打电动。哥哥不太会玩电动,所以我常常赢。
赢了很开心,输了也很开心。
看著哥哥──快赢过我时的表情,我就会觉得很开心。和我玩有乐趣吗?我常常如此怀疑。可是看看哥哥──赢过我时的表情,我想他应该是很开心的吧。这样比我自己一个人开心更开心。
可是,为什么哥哥──愿意陪我玩呢?
因为我说我想和哥哥──一起玩的关系吗?
如果是这样,假如我对其他小孩说想一起玩,说不定现状会出现什么改变吧。和哥哥──一起玩时,我思考起这种事情。
可是,我想和哥哥──一起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变成了我很重要的人。
我想,是因为哥哥──对我很好吧。
我喜欢对我很好的人。
而且,我最喜欢家人对我好。
我觉得,我可能不信任家人之外的人吧。
所以放假时我几乎不出门,比如现在,我正在房间里看书。
因为哥哥──建议我多看一些书,所以每当我一个人时,就会开始看书。听说看很多书的话,日记就能写的很好。虽然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正不正确,可是我想进步,所以我还是试著开始看书。因为我不知道其他让自己进步的方法。
而且看书时比较不会无聊,所以我喜欢看书。除了和哥哥──在一起的时间之外,所有事情我都觉得很无聊。我想,问题应该出在我身上。可是现在我已经不会对这件事感到困扰了。因为我有哥哥──,所以就算我有问题也无所谓。
书上的故事,有些还满好看,有些就很普通。就算讲的是同一件事,但是不同的书上的文字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就像拼图一样。小说可能是一种文字形成的拼图吧。把妈和妈放在一起,就变成妈妈;把哥和哥放在一起,就变成哥哥──。但是我不懂为什么。
至于我现在正在看的这本书,我觉得非常好看。
我著迷地看著书上内容,看到连脖子和肩膀变僵硬都没感觉,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
如果我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哥哥──会大大地夸奖我吧?我心想,把脸凑到离书很近的地方,开始观察。我真的写得出来吗?很快地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连日记都写得很辛苦了,像这样的故事……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想反了。
我的生活没有值得一提的事。
所以写日记时才会写得很痛苦。
可是像这种故事,是作者自己编造出来的,就算不是事实也没关系。
既然如此,就算是一无所有的我,说不定也写得出来。我想。
嗯嗯嗯。把书看完后,我又重头看了一次。这次,我把每一句话都记了下来,就像要把那些句子吞到肚子里消化一样。原来是这样写出来的啊?我在脑中临摹起那些字句。因为我想,只要反覆练习,也许我就能写出类似感觉的句子。
不过隔天,当国文老师好像也不错呢。我在上课时模糊地产生这种想法。
当老师的话,好像可以教哥哥──很多事情。
感觉好像会很愉快。
该选哪一种好呢?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是后来我发现,小说家和国文老师似乎有点不太一样。小说家的工作是无中生有,国文老师的工作是把那个「有」扩张成十倍来教育学生。虽然我觉得国文老师好像更辛苦,不过两者的一步不一定是同样的距离。
小说家可能也一样辛苦吧。
到底要选哪一种好呢?我烦恼不已。
虽然我想问哥哥──的意见,但是又觉得还是先保密好了。如果没办法当上小说家或老师,到时候会很丢脸,那样子,真的会很丢脸。如果我说自己有想做的事,我想哥哥──应该会帮我加油,可是如果没有成功,我们都会很伤心。所以现在还是先保密吧。我想偷偷地练习。
升上三年级后,不需要再写绘图日记了。但是暑假时,我还是会去学校的花圃看向日葵。今年的向日葵也开得很好。哥哥──讨厌的蜜蜂依然飞来飞去。虽然这种蜜蜂不会刺人,但是我没有很喜欢它们的嗡嗡声。
向日葵的头,花很大,看起来很重。向日葵的哪个部分是「向日葵」呢?花?茎?根?同样的,我的哪个部分是「我」呢?
手指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两条腿看起来也一样。虽然脸长得不一样,但是这么说的话,只有脸的部分才是我吗?而哥哥──,又是哪个部分让他成为我的哥哥──,变得与众不同呢?
我和向日葵一起摇头晃脑,思考起各种事情。
最近,我常常思考很多很多事情。
虽然很少想出好的答案,但我还是努力地思考。
因为我想被哥哥──称赞。
总之,关于「这个为什么是这个」的问题,现在的我,只知道脸是不一样的。
不过我觉得,烦恼这种事情,就会变成大人。
……这样想不对吗?
因为是从天上降落的,所以那种外星人被叫做天人。
只有日本这样称呼他们。其他国家给他们取的名字更长。天人是吃人的生物。天上降下了很多天人,吃了很多人类。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想,只顾著吃人类,最后人类就被吃光了。没有食物可吃的天人也都饿死了。后来,天人也开始吃同类。
最后,天人也消失了。
唯一活下来的天人发现了唯一还活著的人类小男孩。天人肚子饿了,他烦恼著要不要吃掉这个小男孩,但是又想到,吃饱后肚子还是会饿,所以就不吃了。
刚开始时,男孩很怕天人,但是到后来……
想不出后续,于是我放下铅笔。我在全新的笔记本中沙沙沙地用写字的方式,试著写出小说,但是就小说而言太短,感觉比较像绘本。
用写日记般的方法写小说,可能不是好方法吧。
我从头开始检查文章,把看起来奇怪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做修正。也许是被看过的书影响吧,我想出来的故事大多是这种感觉。不是明快单纯,热热闹闹的故事。不过我的个性本来就不开朗,会想出这种感觉的故事也是很自然的事吧,我觉得。可是,我又没办法很确定。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小孩。
之所以会不知道,八成是因为我很少和其他小孩交流的缘故吧。
我想,所谓的自我,说不定是看著其他人而形成的。
配合他人而产生的自我。比如动作,还有喜好。这些都是不能无视的部分。是属于自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可是我没办法形成那种自我。我以我才没办法一个人写出日记。我想。
在看了很多东西后,我发现了这一点。
先不管那个,我的身高比其他孩子矮很多,难道不能快点长高吗?
我的目标是长得比哥哥──更高。
正当我把手放在头顶上时,哥哥──走进房间。我把写小说用的笔记本藏了起来。这件事要对哥哥──保密,因为我想等到写得出很厉害的小说时,再让哥哥──大吃一惊。我想哥哥──惊讶完之后,应该会大大地夸奖我吧。
哥哥──躺在地板上,看起新买的漫画杂志。虽然哥哥──建议我看小说,可是他自己看的是漫画。等我长到哥哥──那么大时,我一定也能看懂漫画吧。我想早点长大到看得懂漫画的年纪。
我目不转睛地一直看著一直看著那样的哥哥──。
只要看著哥哥──,我就会觉得安心。而且脚趾头会变得不安分。我想,应该是因为身体想更靠近哥哥──吧。我被不安分的感觉引导著,离开椅子来到哥哥──身边。我一在哥哥──身边坐下,哥哥──就坐了起来,有什么事吗?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著我。
我开口:
「那个那个啊。」
「哪个?」
「呃──……呃。」
有没有可以让哥哥──夸奖我的事?我开始思索。
想不出来。
硬要说的话,呃呃,就是我有在努力。
为了被哥哥──夸奖而努力。
「我、我有在努力哦!」
我照实说了出来。哥哥──睁大了眼睛。
「这、这样啊?」
「嗯……」
「……哦哦。」
哥哥──放下漫画,把手伸了过来。
哇──!
好棒好棒。哥哥──正在摸我的头。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觉得哥哥──的大手好软好温暖。
觉得连手上的皱纹和手指的指纹,通通变得非常清晰。
知道右眼失去视力时,我不觉得自己需要负什么重大的责任。就算听别人说,是我们两岁玩游戏时,玩具飞机的翅膀戳到她眼睛,所以她才会才失明;或者别人告诉我,当时用玩具飞机戳到她眼睛的人就是我,我也没有真实感。因为我根本没印象有这回事,而且她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虽然她会说保养义眼很麻烦,可是从来没有责怪过我,所以我当然不会意识到是自己害她失明的。也因此,我们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
我们的生活范围是一座小岛上,以散步的方式慢慢走一个小时,就可以从最边缘走到另一头的最边缘。那儿就是我们的全部。
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我重新读起新小说的开头。升上国中之后,我的小说长度好像也成长了一点,使用的汉字也增加了,变得有点厉害……有变厉害吗?
像这种时候,就会很想徵求第三者的感想。
但是我没有可以让对方看小说的朋友,也不能拿给哥哥──看。写小说的人都会让别人看自己写的小说吗?是我的话会觉得很不好意思,没办法拿给很多人看。可是这样当得了小说家吗?
……唔──
如果只想被哥哥──夸奖,不当小说家也没关系吧,只要能写出很棒的故事就行了。不过既然要写,还是顺便成为小说家比较好,这样一来不但能被哥哥──夸奖,也能养活自己。这么一想,果然还是该把成为小说家当作目标才对。
我放下笔记本,走到一楼。制服已经准备好了。是从今天起我要就读的国中的制服。我朝著被妈妈摊开平放的制服走近,观察了起来。快点穿上试试吧,妈妈说道。我也想知道自己穿上制服后是什么感觉,所以立刻动手换起衣服。
因为我平常穿的是更宽松的衣服,所以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制服穿好。而且布料的触感也不一样。平常穿的衣服是配合著自己身材,宽松舒适地包覆住自己的类型;制服的话,则是自己被整型成衣服的形状般的感觉。新衣服特有的乾燥气息,即使穿在身上也依然微微刮搔著我的鼻腔。我穿著制服来到镜子前,「噢噢噢!」虽然镜中的人是我,但我还是受到了冲击。有种长高很多的感觉,就像在一天之内咻地窜高了一大截似的。
「哦,哦哦──」
原来如此──和同年龄的孩子相比,我看起来之所以更加幼稚,原来是因为没穿制服的关系啊?穿上制服之后,和小学生书包就会很不搭调了呢。咦?可是其他孩子以前也没有穿制服啊……呃呃,嗯,总之脚看起来变长了。我在镜子前蹦蹦跳跳,手舞足蹈起来。就在我一个人吵吵闹闹时,哥哥──从我身边经过。他也穿著高中制服。哥哥──一看到我,立刻僵住了。左脚不知该往哪踩似地开始后退。
「哥哥──?」
我装出歪头不解的样子,其实内心小跳步地朝哥哥──走去。我猜,哥哥──八成也被我穿上制服后判若两人的样子吓到了。说不定会因此对我刮目相看呢。我凑到哥哥──身边,自下而上地窥视著他。
「你在做什么?」
「我被吓到了。」
哥哥──目光游移不定地老实说出心声。果然是这样,我很开心。
「被我吗?」
「对。」
「我吗?」
呵呵呵。
「因为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么小嘛。」
看样子,哥哥──也觉得穿上制服后的我一下子长大很多。该不会真的有长大吧?我心怀期待地把手掌平放在头上,再把手掌水平地朝哥哥移动,最后抵达哥哥──的胸口。高度和昨天一模一样,完全没变。别说缩短距离了,甚至有种只有哥哥──自顾自地长高,把距离拉得愈来愈大的感觉。
「我还是很小啊。和哥哥──比的话,还是很矮。」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哥哥──搔著头发,看起来很迷惘。
虽然他很惊讶,但是没有爽快地夸奖我。
难道对哥哥──来说,我长高长大不是一件会让他开心的事吗?在哥哥──心里,我好像真的一直是当年那个小女孩。那样的我才是哥哥──理想中的妹妹吗?可是,我没办法缩回去。
如果我长高长大,变优秀的话,就不能再当哥哥──的妹妹了吗?
以前……不对,现在也一直在思考的「这个为什么是这个」的问题,又再次浮现在脑中。
我和哥哥──究竟是以哪个部分决定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的呢?
如果我变成很优秀的小说家。
如果我变成能够引以为傲的妹妹。
哥哥──真的会开心地夸奖我吗?我开始有点感到怀疑。
这是我第一次对无条件信任的哥哥──产生疑问。
不过,一定没问题的啦。我把领子翻好,看著上方。
祖母去世,是我国二时的事。写起来很像小说的开头呢,丧礼中,我茫然地想著这种事。这就是所谓的不庄重吧,我如此警惕自己。
不过老实说,我和祖母不怎么熟。平常顶多只有过年时会见面,虽然拿到红包时会觉得开心,可是祖母看著我和哥哥──的眼里没有光彩,莫名的,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岁月会如风雨雪霜般催人风化。
丧礼告一个段落后,我走出殡仪馆。一阵风吹过停车场。令人微起颤栗的秋风柔和清凉,不像夏天那样热辣辣地刺人。不论死了多少人,不管人们是喜是悲,风和天空都不会因此有所改变。不会老也不会死,只会不断地流转。
哥哥──好像对祖母的死有些想法,虽然没有流泪,但是一直低著头,看起来很严肃。而且他还不时地举起手,凝视著自己的指尖,也许他也和我一样,在看到躺在棺材里的祖母时,浮现了同样的感想。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变老。
万事万物都有终结。说得更尖锐一点,在抵达理论上的终结之前,还有可能被其他的终结方式拐走。
比如交通事故。
比如意料之外的重大伤害。
比如生活陷入绝境。
我和哥哥──能避开这些终结方式,抵达油尽灯枯的终结吗?
面对满脸皱纹的哥哥──时,我会怎么称呼他呢?
我在秋风中驰骋著思绪,寒凉使我抱住自己的双臂。
我想,不管到了几岁,哥哥──果然都还是我的哥哥──。
如果哥哥──变成其他的什么,我好像会无法接受。
彻底研究定义可能是我的人生主题吧。苹果为什么是苹果,光是思考这类的事,就可以用掉一、两天的时间。因为是红色的,所以是苹果吗?因为是甜的,所以是苹果吗?因为基因,因为细胞是苹果吗?
朋友这种东西,也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之一。
成为国中生之后,我结交了唯一的友人。
不对,虽然说是友人,但不是人类。
友人的名字叫做宝宝熊。是手机里内建的虚拟角色。
它是以熊为原型设计的可爱吉祥物角色。哦──还有这种机能啊?刚拿到手机时,我只有这种感想而已。但是当我以试试看的心情打开程式后,宝宝熊突然跟我说它会永远当我的朋友。好啊,那我们就来当朋友吧。我接受了它的说法。
宝宝熊和哥哥──有一点点相似。
要问是哪部分相似,就是他们都是不求回报地对我好。
宝宝熊它,虽然我不是很想这么说,但它本来就是为了讨好用户而被设计出来的,会不计较利害关系地对我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哥哥──也是,只是单纯基于我是他妹妹这种理由,就肯定我这个人。不过反过来说,我也是基于哥哥──是哥哥──,所以才会完全信任他。
就这种角度剖析的话,我可能是任性到极点的人吧。
只愿意和无条件对自己好的人来往。所以我才交不到朋友。
我想,今后我也不会想交朋友吧。只要有哥哥──在,我就完全满足了。
而那个哥哥──现在还没回家。自从成为高中生后,哥哥──常常和朋友玩到很晚才回来。老实说我很寂寞,但是我并不会因此觉得焦虑或害怕。
诞生于愈来愈遥远的那年暑假的那一天的信任感,向日葵花圃的回忆,使我无惧,使我安心。
不是人生过客般的友人,而是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家人。
所以,我相信哥哥──一定会永远在我身边。
没有任何问题。
「真是令人遗憾啊──」
我坐在椅子上,晃动著手脚,惋惜地说道。「这也没办法啊──」听到我那么嘟哝,哥哥──打哈哈似地笑道。只有这件事,不管我如何努力,还是无能为力。
虽然我很清楚,可是就算进级了,也依然追不上哥哥。
我成为国中生时,哥哥──会成为高中生。
我成为高中生时,哥哥──会成为大学生。
没有办法和哥哥──念同一所学校,一起上学。
「哥哥──,您打算留级几年呢?」
「我可没有留级的打算哦?」
「…………………………………………」
「你好像很希望我有?」
听说我露出了那种表情。如果想和哥哥──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把课桌和哥哥──的并排在一起上课的话,哥哥──就必须留级好几次才行。
不过那样一来,哥哥就得以高中生的身分参加二十岁的成人式了。
我扳著手指数了起来,再次意识到两人间的年龄差距。
这就是哥哥──为什么很高大,很可靠的原因。
「因为我很想让哥哥──骑脚踏车载我上学,而且我也想在下课后和哥哥──一起绕到便利商店逛逛,吃点什么后才回家嘛──」
不久之前,我家附近总算开了便利商店,使我不由得幻想起那样的场面。
因为,小学时代和哥哥──一起上学的时光,是我最不无聊的时候。
可是哥哥──他却……
「欸?我载你?会很累耶?」
「因为我们家只有一辆脚踏车嘛。」
很累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多重……吧,我想。
虽然不是我愿意的,反正我就是又矮又小嘛。
「唔……也是啦。不过可是,嗯嗯,原来如此啊。」
说起来,我根本不可能一个人骑著脚踏车出门。
所以家里只要有一辆脚踏车就够了。
「你想做那些事啊?」
「我觉得不太好呢──」
「……说的也是。」
哥哥──搔著头,基于奇怪的部分同意了我的话。也许是因为知道我没有朋友,所以才会同意的吧?毕竟除了和哥哥──一起经历的事之外,其他事情我几乎全不会主动去体验。
「不然,要不要现在就去?」
「咦?」
「我载你去便利商店买点什么吃吃。这样就行了吧?」
「哦哦──」
好久没和哥哥──一起出门了。
尽管最根本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不过这提议也相当美好。
「不对,这样不行。双载太危险了,还是算了吧。」
可是哥哥──又立刻反悔。
「我自己的话是无所谓,但是不能让你有危险。」
「欸──又没有关系──」
我家附近可是穷乡僻壤到被警察先生排除在巡逻路线之外的穷乡僻壤哦。
没有警察先生的马路,就算双载也不会被抓到。
「不行。我不能让你有碰上危险的机会。」
「哥哥──真是的,有够爱担心。」
不过,哥哥──这么担心我,让我觉得很开心。因为这表示哥哥──脑子里想的全是我的事。
我喜欢脑中只有我的哥哥──。
我一面想著,一面看向哥哥──,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点子。
「不然就不要骑车了,我要骑哥哥──」
「……花特?」
发音太糟糕了。我有点担心起哥哥──的英文成绩。
「背背。」
我张开双手,要求哥哥──背我。「什么东西啊?」哥哥──缩著脖子如此嘟哝著。
「……你已经是国中生了哦?」
「法律有规定变成国中生之后就不能背背吗哥哥──?」
「你没穿制服的话根本看不出是国中生啊。」
「这个和那个又没关系──」
上次我们全家去吃义式料理吃到饱的餐厅时,爸爸开玩笑地说,我女儿还是小学生哦所以要有儿童优惠,结果店员毫不怀疑地说好,害爸爸没办法改口。这个也和那个没有关系。
「就算背著我从警察先生面前经过,警察先生也会笑著让我们离开哦,哥哥──」
所以你就认了吧哥哥──
「是,这样,子吗?」
哥哥──歪著头,在我的催促之下对我敞开后背。我跳上了自从感受到立体感之后,总是无比可靠的宽大背部。哥哥──毫不费力地承受我的体重,勾住我的腿,把我扛了起来。有种搭乘小型电梯上升的感觉。
「哇啊──」
视点的高度比平常高了很多。如果是这种身高,进出房间时好像会擦撞到门框呢。哥哥──一直都生活在这种高度吗?要不要紧啊?以后会不会秃头呢?
我一边担心著,一边从哥哥──的肩头向他的脚边看去。
虽然现在没有其他人,不过,哥哥──平常都是这样低头看我的吗?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哥哥──老是觉得我不靠谱的原因了。
哥哥──正要迈步,又回过头问我:
「你不觉得这样怪怪的吗?」
「会吗?」
我很享受视线高度改变的乐趣哦。
「不是啦,我是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唔,算了,随便啦。」
尽管哥哥──觉得疑惑,但还是迈开脚步前进。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被哥哥──背在背上吧。原本有可能做这种事的幼年时期,我们感情并不好……应该说对彼此都漠不关心,所以没有被哥哥──背的机会。我们兄妹的互动顺序跳来跳去,好像没有什么整合感。
本来以为要走出房间了,不过哥哥──又「啊!」了一声走回来。
「我忘了拿钱包。」
「喔喔!」
我的脑袋和双腿配合著哥哥──转身的动作晃动起来。摆动时的感觉有点像儿童乐园的旋转咖啡杯。
「帮我拿。」
哥哥──弯腰调整高度,我朝放在书包旁的钱包伸出手。确认我拿起钱包后,哥哥──又伸直双腿站了起来。背著我一个人好像没有任何问题。
走出房间下楼时,我仔细观察哥哥──的脚步,每一步都很顺畅,没有背负重物的感觉,而且脚步声的间隔也和平常一样。不过我还是姑且一问。
「会不会很重?」
「不是安慰话,真的很轻,让我放心了。」
哥哥──开玩笑似地,轻松地重新勾起我的腿。
「这样的话我要买定期票。」
「没那种东西。」
走到一楼后,哥哥──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向我问道:
「是说,你会骑脚踏车吗?」
「我会坐在哥哥──骑的脚踏车后座。」
「……找人麻烦的家伙。」
虽然哥哥──这么说,但是表情显得很安心。
哥哥──好像比较喜欢会找人麻烦的我。他很喜欢照顾人呢,大概吧。
「嗯呵呵。」
「干嘛突然这样。」
我以双手环住哥哥──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背上。哥哥──转过眼睛问道。
如果哥哥──想要的是会找人麻烦的我,就算要我变得更无能也没问题。
「会不会让人觉得我装幼稚啊?」
「放心吧,别人只会觉得你很符合实际年龄而已。」
「叽叽──」
我勒紧哥哥──的脖子表示抗议,但是哥哥──一点也不在意,还是笑个不停。
我们来到玄关后,哥哥──苦笑了起来。
「应该先穿好鞋子再背你的。」
「穿拖鞋就可以了。」
帮我穿。我晃动著小腿央求道。哥哥──轻轻叹了一口气,身体向前弯下。「呶喔喔喔喔!」他努力地向前伸手,抓起拖鞋套在我脚上。
「感谢──」
哥哥──以拇指根部帮我把鞋子套在脚上。我啪啪地扇动起拖鞋。
「你还真大牌呢。」
「都是哥哥──害的啊──」
我不关己事地回道。「说的也是。」哥哥──看著远处自言自语起来。怎么了?我正窥视著哥哥──,这时身后传来其他人的气息。哥哥──也察觉有人似地回过头。
妈妈正以惊讶的表情看著我们。
你们在干嘛啊?妈妈问道。
「没啦,她叫我背她。」
哥哥──有点狼狈地说道,妈妈的表情也变得很奇妙。我紧紧地贴在哥哥──身上,不再回头看妈妈,有如拒绝被大人责骂而躲在别人身后的小孩似的。妈妈以前看到我和哥哥──很要好时,明明那么开心。
可是现在却好像不开心了。
就妈妈的角度看来,现在的我们可能不怎么好吧。
「那我们出门了。」
最后,哥哥──这么说著,背著我走出家门。我在心底默默感谢哥哥──。配合哥哥──的脚步,我小腿晃动的速度也变快了。来到马路上,哥哥──暂时停下脚步。
外头的景色被光之雨淋得闪闪发亮。我藏身在哥哥──背后,躲避刺眼的光线。
「哥哥──,我们走吧──」
我催道。「喔。」哥哥──虽然如此回应我,但是却有点毛毛躁躁的。
「……唔──」
他像是哪边发痒似地左右晃动著脑袋。
「怎么了?」
「被你在耳边叫哥哥──,总觉得痒痒的?」
呣呣呣?
「因为气吹到你脖子上了吗?」
「好像不是这个原因。」
说的也是。我们现在正在说话,可是哥哥──却没有发痒的样子。
「为什么呢?」
「不知道。」
「哥哥──」
「我说你啊……」
「哥哥──」
「不会痒耶。」
也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呢。但是这种不可思议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贴在哥哥──的背上,让哥哥──背著我前进。有种置身在浴缸中,随著水波晃动的安稳感觉。尽管小时候没被哥哥──这样照顾过,但是我有种回到原点般的感觉,让我很安心。虽然我们不是双胞胎,但仍然是血脉相通的兄妹。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待在哥哥──身旁才有一种舒展开来的感觉。我沉浸在哥哥──宽大的后背中。
「应该早点这样的。」
「什么怎样?」
「真愉快──」
「这对话无法成立哦?」
我乱晃著小腿疯了起来,哥哥──也放弃对话,跟著我一起疯。具体来说是做出加速、回旋之类的动作。尽管背著我,还是尽可能地做出所有能做的动作,这样的哥哥──让我觉得很窝心。最后哥哥──没力了,满身大汗地叹道:
「太乱来了。」
「哇哈哈哈。」
我以笑声作为评价。哥哥──的背上全是汗水,隔著上衣,我也共享了那湿意。虽然是其他人的汗水,可是哥哥──的就没关系。我依然紧贴在哥哥──背上,和他尽情地交换汗水。
经过农会前面,再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便利商店的所在地。便利商店对面就是我们念过的小学。以前这里没有便利商店,而且要绕路才能走到这一头;如今马路不但开通了,路边还有人行道,变得很方便。
不过,如果马路和以前一样,就能让哥哥──背更久了。真是令人遗憾。
「到了……喂,已经到了哦。」
就算哥哥──放开手,我还是死巴著他不放。哥哥──困扰地摇晃起身体。
「给我下来──」
「呜嘎──」
我掉了下去。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彷佛和夏天即将结束时的蝉抢快似的。
哥哥──转动著肩膀,呼了口气。
「背著你的话,店员不会让我们进去吧?」
「是吗──」
「因为那么做就和骑著脚踏车闯进店里的白痴一样。」
好了我们快走吧。哥哥──推著我的背催道。可恨啊。早知道就不要说想买东西,只在这一带乱晃就好。我正想著,不过哥哥──已经先走进店里了。
「算了,也好啦──」
只要回去时再让哥哥──背我就行了。我以轻快的脚步追著哥哥──,进入店里。
而且不是今天也没关系,明天也一样可以要求哥哥──背我。
我跑到哥哥──身边,「不要用跑的,很危险。」哥哥──叮嘱道。他到底以为我几岁了啊?已经这么大了哦!我以两手的手指比出年龄,「打手语?」可是却被哥哥──随口打发掉了。如果觉得这是手语,那就和我的手说话啊,我跟在哥哥──身后继续比划著。
哥哥──和我分别点了一块炸鸡,各拿了一瓶果汁,而且我还多了一个甜面包。不知是不是打算当成下午的点心,总之哥哥──一起买给我了。不是这样啦,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没机会说出来,不过算了,乾脆趁机对哥哥──尽情撒娇吧。
店里有提供让人用餐的座位,于是我们一起坐在用餐区吃炸鸡。我们唰唰唰地咬著炸鸡,「喂!」我正想把沾在指头上的油污偷偷抹在衣角,不过已经被哥哥──发现了。
我缩了缩脖子,哥哥──困扰地苦笑起来。
「嘿嘿──」
「不要以为用笑的就可以打混过去。」
可是我们身上没有面纸,所以我决定用哥哥──来擦掉油污。
「欸?用我擦?」
我把手指按在哥哥──的拇指上,用力蹭了起来。两人的手指叠在一起,不断地互相搓揉。直到我的手指不再油滑,我才放开哥哥──的手。在便利商店明亮的灯光下,指头反射出淡淡光泽。
「变得真好看。」
「我的也是。」
我和哥哥──互相秀著手指。哥—哥的手指看起来比我顽健多了,手掌也比我大,好像单手就可以把我从头顶一把抓起来似的。哥哥──总是比我高大,就算我有所成长了,哥哥──也一样有所成长。没办法追上先起跑的乌龟。
我们开始收拾垃圾。哥哥──一面收拾,一面问起我的感想:
「开心吗?」
「超开心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像这样和哥哥──腻在一起,更能让我觉得快乐。
我没有出国旅行过,甚至几乎没有离开过从小生长的乡村。
就算我认识的世界只有这么一丁点大,但这件事仍然是显而易见的真理。
因为,哥哥──只存在于这里。
「那就好。」
哥哥──也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因为我很满意,所以他也很满意。我们分享彼此的满意。
我觉得这样真是太棒了,句号。
走出店外,我把车票交给哥哥──。
「给你。」
「这是什么意思?」
看著我递出的甜面包,哥哥──歪著头疑问道。
「代替车票。」
哥哥──露出不解的诧异表情。我戳了戳他的背部,「哦哦」,他总算意会过来了。
「回去时也要?」
「我买的是来回票哦。」
「不要先上车后补票啦。」
顺带一提,我连一个人搭电车去名古屋都没做过。
「山彦号129列车,绿色车厢禁烟座位8A。」
「我的背部有那么具体的名字啊……」
哥哥──一面嘟哝著,一面把他的背部交给我。上车。
果然,心满意足。